今天周一，非常忙碌。要开会，开会完毕后，突然出现棘手的项目问题，又着急去灭火，不知不觉间，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当同事 one by one 的去吃饭了，当工位的前面、后面的人渐次稀疏，不自觉的想起最近发生在家里、发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儿，一种巨大的无奈和迷茫感咣咣咣的砸过来，我感觉我的脑袋盖儿是麻的。

老实说，我不太想提这件事儿，不仅是我不想提这件事儿，我的父母也不想提这件事儿，我的文化、我所受的教育都在或明或暗的告诉我：这件事儿，说出来不光彩。

因为说出来，就意味着公开了自己的愚蠢。

但是不说的话，眼看着老爹老娘的善良被人家当猴儿一样的耍骂，我难受啊。

经过

事情是这样的：

  • 11 月 28 日（上周四）下午，我的爸爸在河北老家参加了一个会议。
  • 会议舞台上，年轻的小伙子扯着嗓子喊「线上生意是未来」，「京东是大品牌」，「加入京东就是加入未来」，「成为京东线上生意的一份子，跟着京东一起躺着赚钱」，「原价 49800 跟京东合作的机会，现在只需要 29800」。
  • 我的爸爸心动便交了钱，交完钱后，两个小伙子驾着我爸爸开始签合同、按手印。
  • 等钱也交了，一大摞的合同不分黑白的也签了，一个小伙子走过来，拿出「天津鑫晟华鸿科技有限公司」的营业执照，开始给我爸爸讲解后续的常见问题。

什么常见问题呢？

  • 第一：这个商业项目是「天津鑫晟华鸿科技有限公司」负责运营的，因为后续所有事务的对接事宜都是由我们公司对接，因此您签的合同也是这一家。
  • 第二：您放心，我们是正经公司，类似于京东旗下子公司，工商税务绝对是可以查到的，并且我们跟京东签订的是第三方合作协议，您看这是我们跟京东的合作书。
  • 第三：我们跟京东的合作书是跟京东农贸签署，京东农贸您知道吧？绝对是京东的，我们不骗你。

我爸爸将信将疑，小伙子便拿出他的身份证拍了一张照片给我爸，说：这下您放心了吧，您有我的身份证件，我跑不了。

等到我爸爸回到家，我妈妈一听一下午的功夫，就扔外面三万块钱，两人开始大吵。

吵着吵着，我爸也觉得不对劲，立即给当时做讲解的小伙子打微信语音，打了，不接听，再打，电话接通。说明来意以后，这个叫谈超的 1996 年的小伙子一改刚刚讲解时的面孔，恶狠狠的骂我爸爸“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你到底当不当家？你到底做不做得了你们家的主？合同都签了，都上报到总部了，怎么可能撤回呢？”，接着又安抚我爸爸“你放心吧，如果我们真的是骗子，我还会接你的电话吗？你还能联系得到我吗？”

感觉

我不知道各位在听上面那个 1996 年的小伙子骂我 1971 年出生的老爸的时候是什么感受，我在听我妈妈转述给我这一段的时候，真的，啊！难受啊！真的！唉！

谁都有爹娘，如果真的是爹娘不懂事，挨骂了，或者被善意的批评，是没关系的，跟爸爸妈妈坐下来聊聊、谈谈心，设身处地的带着他们换个角度看一看，没关系的。

可是如果我们的爹娘没有错，如果我们的爹娘被人画了大饼才交了钱、签了合同，人家反过来嘲讽你“你怎么就相信了我呢？你笨所以你活该”，作为儿子的我，接受不了这语言的暴力。

接下来的三天，正好周五、周六、周日，我赶紧回到家，陪着他们处理这件事。我的爸爸平常是一个非常开朗、自信、健谈的老男人，就是肚子大一点，脂肪高一点。但是这三天，我见到了有生以来完全不一样的老爸，黯淡、昏沉，沮丧、委屈，他的眼睛永远呆滞的看向地面，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什么是痛彻心扉啊，诸位？你看着最爱的人，同时也是最爱你的人，难过且无能为力。作为一个三十已而立的男人，看着老爸，真心疼啊，而整个三天的时间里，我也只有此刻，敢当着诸位的面儿噙着眼泪说说感受，可一面对父母，我必须得呵呵笑起来，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家不差这三万块钱，多这三万也发不了财，少这三万也不伤筋动骨。

在这三天里，我们跟项目方沟通过退款事宜，被言辞拒绝，并扔下一句“你去起诉我们吧”，狠，真狠。

在这三天里，公安局的朋友告诉我们不予立案。把公安局的朋友约出来聊这件事儿，虽然没有说那么明确，但话里话外意思是：

  1. 你们这三万两万的，我们值当的跑到天津给你们家调查去？
  2. 如果你们能在县里找到三家、五家、十家同时认为上当受骗的，即便额度不是三万，就是三千，我们也可以给你们立案。
  3. 你跟人家签的都是合法的合同，看这个合同，虽说有点霸王条款，但是霸王条款你们到底还是签了字，签了字就生效了，顶多属于经济纠纷或者合同纠纷，没什么好办法，就是官司打到法院，你们这种情况，大概率也不大会赢。人家多精啊，人家肯定把合法这件事儿做得八九不离十了才动手来咱们这儿开会拿钱的。

说得有道理。

说得好绝望。

观点

我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一个核心的生存秘诀就是「面对现实」。

事情发生了，哎，我妈妈也在劝「要不算了」，催促我赶紧回公司上班，教育我上班才是主业，一个月万把来块钱的，是在赚钱，对于已经成损失的钱，要不就算了。

算了…算了，这是来自于华北平原、一位普通的妇女的一个朴素的想法。

算了…算了，要不就算了，真的，我也这么想过，并且，后续，大概，我也会这么去做。

但每每想到我受过的高等教育，我受过的九年义务教育，我从小就知道的「弱国无外交」的道理，我便恨自己「弱」下去。

因为「弱」，我们就会受欺负；因为「弱」，我们被欺负以后，还得陪笑脸、认栽，还得“算了…算了”。

这就是文化跟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这些不入流的知识分子的窘境，我们满口的家庭责任、社会责任，一到关键点上，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手无寸铁，脖子一缩，往后一退：你们上。

我妈妈决定算了，我爸爸也渐渐决定认栽，我觉得无论是时间成本还有执法成本，这个决定都不算错，于是呢？于是这件事就像绝大多数的历史一样，在我们家逐渐被忘记，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但是，确实「被蒙骗」过啊，确实「被忽悠」过啊，确实「被诱导」过啊，确实被「被虚假宣传」过啊，确实被「多个小伙子簇拥着糊里糊涂的签了合同」过啊。

我坚信，类似的事情，近十年八年大概率不会再在我们家发生。

并且我坚信，类似的事情，类似的 29800 元的“哄骗”事件，一定还会接二连三的在华北平原、西北高原、西南山地以及东部沿海地区不间断的发生。

他们就在我们的老家，他们就蛰伏我们父母的身边，他们是专业的骗手，他们在紧紧盯着我们父母的口袋。